【史安】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、中国农民与中共的恩怨情仇


在中国现代各阶级中,农民阶级即主要从事农业生产者阶级,可以说是最不幸的阶
级:是历史最为沉重而现况最为窘迫的阶级,是作出牺牲最多而获取回报最少的阶
级,是承受苦难最多而得到同情最少的阶级,是生存质量最为低劣的阶级。


一、农民养育了中共


49年前,中国农民充当了中共革命的主力军。他们,为中共武装斗争作出了巨大贡
献:其一,营造了大片根据地,用以休整部队和预设战场;其二,提供了大量物
资,用以补充给养;其三,输送了大批兵员,用以冲锋陷阵,其中数以百万计者成
了“革命先烈”,以至于“人民英雄纪念碑”下掩埋的大多是农民子弟的白骨。

49年后,中国农民又成了中共政权的基础力量。他们,响应执政党和毛泽东的号
召:其一,积极参加社会主义改造运动,半惜半喜地交出土地耕牛等生产资料,办
初级社,办高级社,走社会主义集体化道路,还一度交出锅碗瓢勺等生活资料,办
公共食堂,吃大锅饭,过共产主义生活;其二,积极参加社会主义经济建设,无知
无怨地接受工农业产品价格“剪刀差”政策,容忍政府将大量农业资源无偿地转移
到工业生产中和城市生活中,接受这种有别于地主盘剥的“另类盘剥”;其三,积
极参加“三面红旗”运动,搞“大跃进”、办“人民公社”,用尽了力气,挖空了
家底,还饿死了数千万人。

执政党屡屡声言:他们牺牲了2千万人才夺取了政权。对此,后人可作两点补充:
其一,这个用2千万人生命换来的权,却造成了至少5千万人非正常死亡;其二,在
上述“2千万人”中,至少有1千8百万人是农民;而在上述“5千万人”中,至少有
4千5百万人是农民。

改革之初,中国农民又一次扮演了他们曾在战争年代扮演过的角色,又一次充当了
打头阵者。凤阳乡小岗村农民写下血书,决意走已故毛泽东主席曾决意不让他们走
的路,决意搞“单干”、搞“包产到户”,即后来所说的“联产责任承包制”。小
岗乡农民这一举动,迅即引起邻近农民效仿,并波及全国农村地区。农村中的“承
包制”,还触动了城市里的“大锅饭”。“包”字进了城,进了城里许许多多领
域。因此,中国农民完全有资格说:当代中国经济改革事业是他们用实际行动开创
的。

改革之中,农民既然做了改革的先锋,就应获得改革的好处,但事实不完全如此。
他们一方面确实获得某些改革的好处,另一方面在获得这些好处的同时也面临着许
多问题。例如,从总体上看,农村人口收入确实获得增长,农民生活水平也确实获
得提高,但问题是:农村人口收入增长速度,远远低于城市人口收入增长速度,城
乡经济差别进一步扩大;农民生活水平提高幅度,也常常低于农民负担水平提高幅
度,各地农民都程度不一地苦于各种硬性摊派,苦于各种苛捐杂税。因此可以说,
中国农民阶级仍处在相对贫困状况中。

随着中国经济迅速增长,特别是随着中国二三产业迅速增长,中国农业剩余劳力纷
纷涌入其他行业,涌入城市,形成一波波“民工潮”。“民工潮”为二三产业和城
市生活,提供了大量的必要且廉价的劳力。民工们几乎包揽了城里人不愿干的高危
工作:深井挖煤,高空盖楼……民工们还几乎包揽了城里人不愿干的脏活、重活、
苦活:补鞋、扫马路、搬运家具、倒卖瓜果蔬菜……进城农民中的女性还几乎包揽
了城里人不愿干的侍侯人的活:肯吃苦的当保姆,给雇主家洗衣、烧饭、带孩子、
看护老人,常看人家的脸色;肯卖身的做小姐,给出钱者陪酒、陪舞、陪洗澡、陪
做一切能挣得可观收入的事情,不经意给城里的旅馆业、餐饮业带来一片“繁荣娼
盛”的景象,使灯更红、酒更绿。

民工们还从内地农村涌进了沿海地区,涌进了各种名目的“三资企业”。其中许多
人涌进了各种形式的“血汗工厂”:每天工作超过10小时,甚至超过12小时,超过
14小时;每周工作超过6整天,甚至没有星期天,没有节假日;每月工资仅为数百
元。其中一些人还受到人身限制,整日里被锁在工厂里,一有火灾就犹如身陷火葬
炉,被活活烧死在紧闭着的铁窗前和铁门边。这种火烧活人事已屡屡见诸报端。

所谓“民工”,即原是农民现是工人者,按理说应属于工人阶级一部分。不过,这
部分工人阶级在这个名为“工人阶级当家做主的国家”里,却享受不到工人阶级理
应享受到的许多基本权利,如享受不到劳动保护、失业救济和最低生活保障等权
利。他们是市民中的另类,是城镇人口中的弱势群体。因此,所谓“民工”,除了
可称之为“原是农民现是工人者”外,还可称之为“在乡下是农民到城市成贱民
者”。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的确挣到了钱,但其中一些人在挣到钱的同时,也失去了
尊严,并积聚了怨恨。

在涌入沿海地区的“民工潮”中,有一大批“打工妹”进入各种外向型企业。她们
因其独特的素质和超常的付出,而为沿海经济发展乃至为整个中国经济发展作出了
巨大贡献。农村艰辛困窘的生活,使她们养成特别能吃苦耐劳的品德;农村男尊女
卑的风俗,使她们养成特别能忍气吞声的品性;青春女性的生理特质,使她们很轻
易做到心灵手巧;城乡收入的巨大反差,又使她们很容易感到心安理得。她们这些
特点,使她们成为优质打工者,即特别适合从事劳动密集型工作的优质打工者。她
们能够从事:那种需要高强度投入和长时间投入才能做好的工作,那种需要一定技
能和一定体能才能做好的工作,而且是需要非常细心和非常耐心才能做好的工作。
她们能够遵守:那种由私营老板刻意订立的企业纪律,那种常常含有不合理规定的
企业纪律,甚至含有侮辱人格规定如接受搜身检查的企业纪律。她们能够忍受:那
种常人很难忍受的苦痛,其中既包括身体的苦痛也包括心灵的苦痛。在这种境遇
中,打工妹们还不能组织自己的工会,即那种真正意义上的能够独立于厂方的工
会,因而在劳资关系上,总是处在因力量分散而无法与资方抗衡的弱势地位上,不
得不听任老板们随意延长劳动时间,随意开除工人。

令人费解的是:在这个被执政党夸耀为“工人阶级掌权的国家”里,工人阶级竟不
能自组工会;而在那些被他们指责为“资产阶级掌权的国家”里,工人阶级却可以
自组工会,其工会势力相当强大,如美国的“劳联”、“产联”的势力就十分强
大,常常能够在劳资纠纷中迫使资方作出重大让步。

如果仅就如何处理劳资关系而言,资本家办工厂的天堂并不在所谓“资本主义国
家”里,而是在所谓“社会主义国家”里的那些允许私人开厂的地方,尤其是在中
国那些允许私人老板雇佣打工妹的地方。私人企业家们只要把针对本地掌权干部的
公关工作做好,做出名堂来,送钱,送物,送小姐,送股份;就一切OK,就能够随
其心意地压榨工人、苛待打工妹。

如果再就劳动力资本的投入与产出比而言,资本家办工厂的天堂,也是这些允许他
们雇佣打工妹的地方。这里的打工妹超常高投入而获得低工资;她们的老板们则超
常低投入而获得高效益,即高于在其他国家办同类厂的效益。

就某些劳动密集型工作如制衣制鞋来看:在劳动技能上,中国打工妹与发达国家工
人没有多少差别;在劳动时间上,前者则比后者多出近一倍;在劳动收入上,后者
则比前者多出数十倍;在劳保待遇上,者就几乎没有什么可比性了。因此,用中国
打工妹生产出来的产品,具有无与伦比的成本优势,具有难以抗衡的市场竞争力。
今天,在中国制造的玩具、鞋类、中低档成衣,以及家用电器,已经涌向了世界各
地市场,并在一些国家中占据了最大市场份额。“Made in China”竟成了世界轻
工及家电市场的流行语。

与中国外向型制造业的崛起相伴随着的,是一些发达国家相关产业的衰落,如美国
的玩具业、制鞋业和中抵挡成衣业已是一片萧条。这正象今日中国的大豆种植业的
景象,并可能象明天中国的粮食种植业的景象,或可能象明天中国的高新技术领域
的景象。我们既要设法获得“世界一体化”带来的好处,也要准备承受“世界一体
化”带来的疼痛。这种疼痛可能是阵痛,也可能是久痛,持久的疼痛。中国打工妹
无疑为中国经济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,立下了血汗功劳。因此,国人应善待这些打
工妹,至少不应忘记这些打工妹,不应忘记她们究竟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,以及做
出了什么样的成就。不要象许多马屁文人那样,一谈到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就,便马
上把这成就都归功于那些高高在上而不知打工妹苦的领导人:比如,归功于那些深
居简出且酷爱打牌的领导人;比如,归功于那些云游天下且酷爱唱卡拉OK的领导
人。

中国人不要忘记自己的“打工妹”,至少就应象日本人不曾忘记他们的“望乡女”
那样。上世纪初,日本也曾有一批农村妹子外出谋生,结果被买到东南亚做了窑
姐。她们受尽凌辱而不忘家乡,把卖身挣来的外汇源源不断地寄回日本,或多或少
地增进了日本的原始积累,添砖添瓦地支持了日本的现代化建设。她们生前日夜思
念着家乡,死后墓碑却背对着日本,似是表明自己既羞对家乡又怨恨日本。

不过,发达起来的日本人没有忘记这些望乡女。每年都有她们的家乡人来祭扫她们
的墓地。小说家九丹在其“乌鸦”中就描述过这类情节:两个日本男人来到新加
坡,一方面肆无忌惮地蹂躏那些来自中国大陆的“小龙女”,另一方面又诚惶诚恐
地来到这些“望乡女”的墓前,合掌、跪拜、泪流不止(参见该书第265~270
页)。对于出卖肉体的“望乡女”,日本人都不予忘记。对于出卖血汗的打工妹,
中国人就更不应忘记了,而要给她们立碑,给她们筹募保险基金,要敦请那些从她
们身上赚足了钱的外籍企业家、港台企业家、内地企业家,多多少少拿出一些超额
利润捐给这一基金。

入关之时,中国农民又一次扮演了他们曾屡屡扮演的角色,又一次成为被牺牲者。
在加入WTO条件问题上,中国政府与美国政府谈判了10几年,谈妥了许许多多问题,
谈到最后谈剩下7大问题。这7大问题都涉及中美两国重大经济利益的得失问题,故
而都属于双方不肯作出让步的底线问题。于是,谈判陷入僵局,似乎很难再谈下去
了。为了打破僵局,中国国家领导人亲自出面谈判,并率先作出让步,以换取美方
也相应作出让步。中国国家领导人作出的第一个让步,就是中国谈判代表谈了10几
年都不敢作出的让步,即同意接受美方提出的降低农产品关税的条件。这个让步意
味着,美国许多农产品将大量涌入中国市场,并因其价格优势或质量优势而击败中
国同类农产品,进而深深地伤及中国农民:或逼得中国农民不得不降低产品价格,
从而减少收入;或逼得中国农民不得不放弃农业生产,从而背井离乡。这一让步的
实质,就是通过牺牲中国农民的利益来换取中国入关的资格;或者说,就是通过牺
牲一个阶级的利益来换取整个国家的福祉。可问题是,这个阶级的人口占这个国家
的总人口的一半以上,而执政党又老爱标榜自己始终代表“中国大多数人”的利
益。


二、中共欠下农民许多许多


在中国社会各阶级中,农民阶级无疑是最不幸的阶级;而他们的历史遭遇大多是与
中共的历史作为联系在一起的:他们曾作出巨大牺牲以支持中共革命,使其能打下
江山;接着又承受巨大苦难以服从中共统治,使其能坐稳江山。他们对于中共,既
是倾囊相助,又是倾命相助,可以说是恩重如山。可是,后者反而以恩人自居,并
不时提醒前者:要衷心地感激党,感激毛主席,感激党和毛主席使他们终于能够
“翻身得解放”,终于能够“当家做主人”;还要尽情地歌颂党,歌颂毛主席,不
妨“唱支山歌给党听”,不妨“把蓝天作纸,把大海作墨,把青山作笔,也写不完
党和毛主席的恩情”。

执政党屡屡声言自己始终代表广大人民的利益,其中包括始终代表广大农民的利
益。不过,他们在这里只说了半句话,即只是说明他们负责照看人民的利益,而没
有说清楚他们这几十年来负责照看人民利益的实际效果,尤其是负责照看农民利益
的实际效果,究竟是个什么样子?比如,他们至少没有说清楚这几十年来党政干部
生活与普通百姓生活的差别,尤其是与普通农民生活的差别,究竟是缩小了还是扩
大了?若是前者,则说明这种代表性正在获得加强;若是后者,则说明这种代表性
正在失去代表性。在这个问题上,执政党应坚持“老三大作风”之一,即“批评与
自我批评的作风”,而不要坚持“新三大作风”之一,即“表扬与自我表扬的作
风”。象说自己能够代表人民利益这样的话,最好要由别人去说,要讲一点风度,
要讲一点礼仪廉耻;而不要由自己来说,不要自己给自己送“万民伞”,不要自己
把自己弄得很快乐。

鉴于上述考虑,执政党如何对待农民,不仅涉及经济方面的问题和政治方面的问
题,如能否增加农民收入的问题,如能否维护农民公民权的问题;而且涉及道义方
面的问题:如对农民讲不讲信用的问题,如对农民有没有同情心的问题。这道义方
面的问题,是今天一些学者不大注意的问题,或不予论述的问题;但就中国传统史
观来看,则属于有关农民研究应予关注的问题,或应予褒贬的问题。具体说来,所
谓对农民讲不讲信用的问题,指的是执政党对农民还不还历史欠债的问题;所谓对
农民有没有同情心的问题,指的是执政党对农民守没守良心底线的问题。

这信用问题和这同情心问题,都涉及执政党的党德问题或党格问题,都涉及中国春
秋史观所要关注的历史道义问题。关于这信用问题。从历史上看,中共与农民关系
可以说是一种信贷关系,一种最终不能履行的信贷关系,一种以贷款始而以烂帐终
的信贷关系:前者是贷入方,即向后者大举借债方,也是不能履约方;后者是贷出
方,即向前者慷慨解囊方,也是血本无归方。不过,两者都是破产者:一是信用破
产者,背上欠债不还的恶名;一是资财破产者,陷入困苦不堪的境地。

1949年前,慷慨激昂的中共党人向憨厚狭义的中国农民作出许诺:现在你们只要全
力支持我们,使我们能够夺取全国政权;将来我就一定重重报答你们,让你们能够
过上幸福生活,幸福得就象是生活在天堂里一样。后者听之信之,并为之作出了巨
大牺牲,献出了不计其数的资材、人力、鲜血和生命,最终把前者送进了北京城,
圆了他们在井冈山时的一个梦。1949年后,中共面临着自己如何向农民兑现承诺的
问题,面临着自己是否对农民讲信用的问题。就毛泽东执政事实来看,就毛泽东治
下农民并没有过上天堂般生活而仍处于一穷二白状况来看,毛泽东及其执政党对农
民是没有履行承诺的,是不讲信用的。这就使中共与农民的关系,成了一种欠债不
还的关系,一种以信贷始而以毁约终的关系。

早在1953日,梁漱溟先生就对执政党农村工作提出过类似批评:“有人说,如今工
人的生活在九天,农民的生活在九地,有九天九地之差,这话值得引起注意。我们
的建国运动如果忽略或遗漏了中国人民的大多数──农民,那是不相宜的。尤其中
共之成为领导党,主要亦在过去依靠了农民。今天要忽略了他们,人家会说你们进
了城,嫌弃他们了。这一问题,望政府引起重视”(引自汪同林:“梁漱溟问答
录”第7章)。事隔数十年后,梁先生表示他一直都不明白他当时所说的话为什么
会惹得毛主席发那么大的火:“毛泽东主席当时何以如此严厉地批判我?我至今觉
得还是一个谜。”不知梁先生是真不明白、还是不便说明白。有一点很明白,至少
是在后人看来很明白:他对执政党的批评是非常尖锐的,尖锐得能让被批评者坐立
不安,何况被批评者毛泽东本身就是一个一触即跳的人。

不谈梁先生的其他批评言辞,就谈他的上述那几句话,说白了就是:指责执政党对
农民忘恩负义、过河拆桥。可是,按中国传统政治观,说一个政治家待人忘恩负
义、过河拆桥,无异于说他是在耍流氓,至少有耍政治流氓嫌疑。梁先生和毛先生
都属于老辈人,都熟知史上的故事,包括熟知史上那些有关政治禁忌的故事。梁先
生说话,自是能说到要害处;毛先生听话,也自是能听出要害来。概而言之,梁先
生对执政党的批评,可以说是多重的,既是工作批评,也是道德批判;并且重重批
评都是鞭辟入里的:工作批评是说执政党施政有误,竟让治下人口最多的群体,即
“中国人民的大多数──农民”“生活在九地”;道德批判则是说执政党薄恩寡
义,竟让自己最应感恩的阶级,即“中共之成为领导党,主要亦在过去依靠了农
民”,“生活在九地”。梁先生如此尖锐的批评,怎能不让执政党生气、怎能不让
毛主席勃然大怒!因此,梁先生所说的“毛泽东主席当时何以如此严厉地批判我”
这“一个谜”,说开了就是:梁先生的批评属于真正的批评,即那种一针见血的批
评;毛主席的发怒则属于真情的流露,即被针扎痛了,痛得本相毕露并有失风度地
跳了起来,且又叫了起来。

一位笔者熟识的老共产党人,自30年代中到50年代初,一直从事中共农村工作,当
过中共的区委书记、县委书记、地委书记;也一直生活在农民群众中,领着农民群
众斗土豪劣绅、打鬼子、老蒋。他和他的同志们,既帮助农民,也依靠农民,既为
农民减租减息、清匪除霸,也向农民寻求支持、寻求庇护、征兵征夫、征粮征物、
建设根据地、建立堡垒户。他和他的同志们,也正因此而与农民群众打成一片,建
立了一种生死与共、血肉相连的关系。农民有困难时,他们能倾力相助。他们有困
难时,农民也能倾力相助,甚至舍命相助。他本人就曾被农民冒死救过性命。他一
直把农民视做自己的恩人,也视做共产党的恩人。文革后,他回到了自己曾打过游
击的冀鲁豫地区,看到这块老革命根据地竟呈现一片破败的景象,看到当地老百姓
仍过着十分贫穷的生活,其中一些人还食不果腹、衣不遮体,比49年前好不了多
少,甚至还有所不及。他哭了,哭得老泪纵横,既为这方土地这方人民感到难过,
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报应;也为自己曾为之奋斗的事业感到难过,没想到会有这样的
结局;更为自己所在的党感到难过,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政绩,可它还好意思一个劲
地自吹自擂。返回北京后,他就主动当起了“老区驻京联络员”,串连杨得志等冀
鲁豫区老同志一起行动,或找中央向老区拨出扶贫资金,或找专家为老区制定发展
规划。他的家也成了“老区驻京办事处”,管吃管喝那些来京办事的老区人。他还
拿出自己的积蓄来抚恤一位在战争年代死于非命的民兵的遗属。他这样做,实是在
替他的党还债替那位已故的毛泽东主席还债,还积欠农民的债,尤其是积欠老区农
民的债。他也知道,他这样做只能起到杯水车薪的作用;他更知道,他这样做总比
不做好。如今,他已80多岁了,已做过心脏支架手术,腿脚不大灵便了,可心里还
挂念着农民,还挂念着现代中国这一最大弱势群体。

前不久,这位老共产党人还和笔者谈起农民问题,边谈边摇着头说:农民太惨了,
到今天也没能真正翻身,这个党、这个国家对不住他们呵!这无疑是一位守信用的
老人,无疑是一位有良心的老人。不过,他的守信最终成了他的一种负担,他的良
心最终成了他的一种压力,使他的晚年活得很沉重,活得寝食不安、长叹不已。他
曾对笔者说,在这大半个世纪中,他身上如果有什么东西始终没变的话,那就是理
想主义精神始终没变,就是始终相信:这天下是要讲公道的,这老百姓是要过上好
日子的,而我自己是要为此做一些事情的,尽管做起来很难,但做总比不做好。

在中共老干部群体中,至少有这样两种类型:一是出身社会底层的翻身农民型党
人,二是出身有产阶级的知识份子型党人。前者是因不堪穷困而参加革命的,是被
生活逼迫而上了“梁山”的;后者则不大担心生计问题,主要是因追求理想而参加
革命的,是由自己选择而走向“梁山”的。在前者的革命动机中,无疑有许多物质
方面的想法;在后者的革命动中,则大多是那种道义方面的夙求。在革命成功前、
在艰难困苦中,中共老干部们之间的差别,还不怎么明显。他们所处的位置与他们
革命的目标都很遥远,故而都在艰苦卓绝地奋斗着。到了革命成功后,到了位高权
重时,中共老干部们之间的差别,即他们当初为何参加革命的那种基因性差别,就
逐渐显化了。对于其中一些人来说,他们此时所处的位置离他们当初革命的目标已
十分接近,甚至合二而一了。“阿Q”终于能够在“秀才娘子的宁式床”上滚一滚
了。于是,他们固步自封,不求进取,逐渐养尊处优起来,甚至腐化堕落起来。他
们成了“革命的暴发户”,先是艰苦奋斗,激情万丈;继是恣情挥霍,俗态百生。
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,他们此时所处的位置离他们当初革命的目标仍十分遥远,似
乎还要再走一个万里长征,因为老百姓们还远远没有过上好日子。于是,他们戒骄
戒躁,继续奋斗:在生活上不搞特殊化,朴朴素素;在工作上愿做老黄牛,兢兢业
业;尤其在政治上敢讲真话,并因此而多受磨难。无疑,在这“暴发户”型老干部
中和在这“老黄牛”型老干部中,都是既有翻身贫民型党人,也有知识份子型党
人。不过,比较起来说,知识份子型党人成为后一类老干部的几率要高一些;换句
话说,翻身穷人型老干部的腐化率要高一些。

上述那位替党还债的老共产党人,就属于那种出身有产阶级家庭的知识份子型党
人,并在建国后成为那种仍在艰苦奋斗的老干部。据笔者了解,北京现在还有一批
这样的老共产党人。他们大都有80上下的年纪,大都能享受“高干”的待遇,但仍
操心着国事,既关注着中国经济改革进程,也牵挂着中国政治改革问题。他们十分
痛恨贪官污吏,痛恨封建专制主义遗毒,痛恨种种社会丑陋现象,尤其是那些不民
主、不公正的现象。他们还敢于把自己的这些不满表达出来,有时还能够以慷慨激
昂的形式表达出来,甚至以“骂娘”的形式表达出来。他们属于这个国家中最敢讲
话的人群之一。可以说,北京的这批老共产党人的存在,构成了这个红色首都中的
一道风景线。可是,笔者不知道,这道风景线对于这个国家来说,究竟是一个好的
征兆,还是一个不好的征兆呢?因为,这道风景线毕竟只定格在一小批7、80岁的
人的身上,而不是定格在一大群17、8岁的人的身上。这似乎是一种青春精神倒错
现象。

一位美籍华人对笔者说,他到美国前是在台湾受教育的,视共产党人为洪水猛兽,
后来在大陆接触了一些象李慎之那样的人,便改变了自己先前那种很笼统的对共产
党人的看法。他发现在这一类共产党人身上,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,有一种
中国传统士大夫的风骨。他们虽已年迈,却仍关心着国家命运,关心着社会公正。
他说这些老人是他在大陆所看到的最富有理想主义精神的人。可是,笔者也不知
道,这个评价对于中国大陆来说,究竟是一个褒义的说法,还是一个贬义的说法
呢?其间似乎隐喻大陆青春精神已近迟暮时分。


三、牺牲农民的恶人政治


谈到同情心问题,不能不提两个人:一是卢梭,一是孟子。卢梭曾断言人有两大天
性:“自爱心”和“怜悯心”。他所说的“怜悯心”,即今人所说的同情心:“我
们在看到任何有感觉的生物、主要是我们的同类遭受灭亡或痛苦的时候,会感到一
种天然的憎恶”(《论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》序以及第一部份,商务印书馆,1962
年中文版,第62~110页)。他把人的这种与生俱来的“怜悯心”,看作是人类最基
本的道德感,看作是人类其他一切道德感的出发点。换句话说,一个人若要是缺乏
同情心,也就是缺乏最基本的道德感,缺乏人之所以为人的道德基准。孟子则曾断
言,人有四种“良知良能”,或四种生而有之的“善端”:“恻隐之心,仁之端
也;羞恶之心,义之端也;辞让之心,礼之端也;是非之心,智之端也”(《孟
子 公孙丑上》)。其中的“恻隐之心”,亦即同情心,如“人乍见孺子将入于
井”而生出的怜悯心。孟子把“恻隐之心”看作“仁之端”,即仁之本原;也就是
把同情心看作人的一种最基本的道德感,一种人之所以为人的道德底线:“无恻隐
之心,非人也”。

对于中国农民的历史境遇和现实状况,稍有良知的一般人都会抱着同情心态,而与
中国农民有着特殊历史关系的执政党是不是也抱着这一心态呢?这是一个很难用
“是”或“不是”来回答的问题。从执政党的一些言行中,人们可以找出有关这一
问题的肯定答案;从执政党的另一些言行中,人们又可以找出有关这一问题的否定
答案。在中国现代各阶级中,农民无疑是最令其他人同情的阶级,也是最令执政党
左右尴尬的阶级。

其一,关于肯定方面的答案。──执政党年年都强调要提高农民收入,要缩小农民
收入增长速度与城市居民收入增长速度的差距,都显得要把农民问题放到很重要的
位置上。执政党有时也能出台一些助农措施,如实施农村电网改造工程,如放宽农
民进城打工限制。政府总理在答记者问时也表示:“令我最感头痛”的问题,就是
如何增加农民收入的问题。这几年来“农民的收入增加得不快,个别地方还有所下
降”,而“要解决这个问题是不容易的”(新华社2002年3月15日讯)。显然,在
政府总理的这一“头痛”中隐有两层焦虑:一是技术层面上的──这是一件很难办
成的事;二是价值层面上的──这件很难办成的事,恰恰也是很应该乃至最应该办
成的事,因为执政党不能再继续对不起农民了。而在这后一层焦虑中,无疑隐有对
农民的愧意。作为总理,他也应该有愧意,应该为中国政府在与美国政府谈判入关
条件时作出有损农民利益的重大让步而有愧意。所以,他在说了“令我最感头痛”
的话后,又谈了一些有关进口农产品方面的话,发了一通针对美国关税政策的牢
骚。

其二,关于否定方面的答案。执政党年年都讲要提高农民收入增长幅度,但就实际
效果来看,年年都止于承诺,致使城乡人民收入差别年复一年地加大。执政党年年
都讲要制止农村乱摊派,但就实际效果来看,年年都止于文件,致使农民负担年复
一年地加重。有的地方甚至连文件都予以封杀,如江西省曾有查封《历年中央农村
工作文件汇编》案。这就荒唐得让人弄不明白:究竟是中央权力大、还是地方权力
大?是中央有权查封地方的东西、还是地方有权查封中央的东西?这些都是不争的
事实。

执政党只是承认农村的经济生态问题较为严重,而不大谈农村的政治生态问题更为
严重。如今一些地方的一些乡村干部,已沦落为一批乡村恶霸。他们肆意地盘剥农
民,肆意地凌辱农民,在压榨和欺侮农民方面无所而不为。他们还打着“维护稳
定”的旗号,不准农民群众表示不满,尤其不准农民群众越级告状。在今日中国,
“维护稳定”被执政党奉为最重要的国策,摆在“压倒一切”的位置上,即为了
“维护稳定”,可以做一切事,可以不择手段,包括可以采取血腥镇压的手段。
这,就其实行效果来看,既有正面意义,也有负面意义。正面意义在于为中国的经
济发展提供了一个“稳定”的环境。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。负面意义在于为中国的
贪污腐败也提供了一个“稳定”的环境。党政干部的腐败率在“稳定”中持续上
升,国库资源的流失量在“稳定”中持续增长,老百姓心中的怨恨也在“稳定”中
持续增长。这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。

对于许多中国权势人物来说,“维护稳定”是一件于公于私都有好处的事情。公,
在有利于国家发展经济,开辟财源,增加国库里的东西。私,在有利于他们包括其
亲属,能更好地享受国库里的东西,以公开的方式挥霍国库里的东西:大兴土木,
搞面子工程,大摆场面,树个人形象……或以暗中的方式盗窃国库里的东西:官小
者由自己出面谋取,官大者由老婆、儿子等亲属出面谋取,或搞请托、倒批件、当
中介、收好处费;或骗贷款、开公司、当老总、通过暗箱操作承接国家工程……

所谓维护政治稳定,就是维持现有政治体制不变;而所要维持不变的这个政治体
制,则是一个一党专政故而缺乏权力制衡的体制。在这个体制下,党政权力可以干
预一切社会领域里的活动,包括干预经济领域里的活动。因此,在维持现有政治体
制不变的情况下大力推进经济改革,就不能避免党政权力大举介入经济活动。“打
着社会主义旗帜的经济改革”搞得越红火,“有中国特色的权钱交易”也就搞得越
火红。最近这10年,既是中共建国以来经济发展最为活跃的10年,也是中共建国以
来乃至中国有史以来官场腐败最为猖獗的10年,因而也中国社会矛盾和中共政权隐
患越积越多的10年。

中共已进入了它有史以来最遭老百姓议论的时期,尽管它此时最爱讲什么“始终代
表人民”的话。40年前,中共农村工作元老邓子恢在中共中央党校大会上,把许多
中共农村干部比做蒙古“鞑子”,比作国民党“保长”:可以说大部份干部不与群
众联系;有的干部工分多,大吃大喝,贪污浪费;过去老百姓养1个“保长”,现
在养许多“保长”;过去10户养1个“鞑子”,现在2户、5户养1个“鞑子”(邓子
恢:《关于农业问题的报告》,1962.7.11,载国防大学编:《中共党史教学参考
资料》第24册,第106~114页)。

“鞑子”是史上汉人最痛恨的人。“保长”则是建国前中共在农村最敌视的人。从
这个比喻性说法中,可以看出当时农村的吏治已相当恶化了,同时也可以看出当时
邓公的心情是极为憎恨的。邓子恢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,是中共党内那种极为罕见
的、既能体恤农民疾苦、又能为此而敢当面顶撞毛泽东的元老级人物。在中共高层
内,邓子恢与彭德怀都不属于“滑头派”、“哈毛族”,而都属于刚正不阿之人,
都属于毛泽东不能容忍之人,故而都早在50年代就挨了整,一个被毛讥为“小脚女
人”,一个被毛和其追随者打成“反党集团首领”。有人因此而戏言:在中共高层
人物中,50年代被毛冤整者,属一等好人;60年代被毛冤整者,属二等好人;文革
时期被毛冤整者,属三等好人;曾参与整过人的人,而从未被毛冤整者,则一定是
坏人,很可能是一等坏人,如康生辈。

40年后,邓子恢所憎恨的那种农村吏治现象,非但没有改善,反而更加严重了。现
时中国大陆一些地区的乡村吏治:既赶不上1911年前“皇上”治下的乡村吏治,也
赶不上1949年前“老蒋”治下的乡村吏治。那些乡村干部比“鞑子”还凶,比“保
长”还横。许多农民群众则生活在非常困苦和非常屈辱中,感受不到这世上还有国
法,还有公道。

当今中国领导人很爱向世人畅谈中国的经济成就,甚至炫耀中国的经济成就。诚
然,畅谈乃至炫耀那种能给自己带来荣誉感的事,是人之常情,是大多数人都爱做
的事,无可厚非;但问题是,他们如此畅谈或如此炫耀,最终搞出了“上有所好,
下必甚焉”的效果。

其一,搞出了一种“报喜不报忧”的风气。──在所谓“坚持正确舆论导向”下,
中国大陆传媒热衷于作正面报道:大力宣传中国国家形势的美好景象,频频使用
“盛世”这个亮词;大力宣传中国领导人的“丰功伟绩”,竟搞起个人迷信来,几
近“文革”情状。甚至有一大学校刊称:毛泽东使中国人站起来了,邓小平使中国
人富起来了,第三代领导人使中国人强起来了。言下之意,今日的中国已成为一个
既富足又强盛的国家了。于是,《走进新时代》的歌唱起来了,《今天是个好日
子》的歌唱起来了,唱得歌唱者受宠幸,唱得被歌唱者飘飘然而不知天高地厚。可
是,很少有媒体能对占中国人口大多数的农民作出有深度的报道,很少有媒体能客
观且全面地报道中国农民的现实处境,以及他们的真实心态。

其二,搞出了一种“爱摆奢华场面”的风气。──为了显示繁荣昌盛的景象,这个
国家大大小小领导机构都爱搞形象包装,包装国家,包装城市,包装政绩,包装领
导人;并为此而不惜花费巨资,有时简直是在大把大把地抛撒金子、银子:1999年
为操办“50年大庆”而花了不下数百亿人民币,一掷亿金地为北京城披上盛装;
2001年为召开“爱派克会议”而花了不下数十亿人民币,一掷亿金地在上海滩大摆
宴席。这些年来,这个十分爱讲面子的国家,无疑搞出了许多旨在突出领导人形象
的工程,并搞出了一种恶俗,即那种“领导人极欲作秀”的恶,结果导致这个国家
的许多行为,都带有相当浓厚的表演色彩。这些年来,这个还处在发展中的国家,
无疑搞出了许多连发达国家──那些在人均收入上高出中国数十倍的国家──都搞
不出毋宁说不敢搞的富丽堂皇的景象,并搞出了一种恶俗,即那种“暴发户刻意露
富”的恶俗。可问题是,这个国家还未真正暴发起来,还只处在“要暴发而未暴
发”的过程中。

不知这些领导人有没有想过,就在他们大摆那些奢华场面时,其治下还有数万万农
民以及数千万下岗工人仍过着相当拮据的生活,其中不少人仍过着相当贫困的生
活。不知他们有没有想过,他们这样做表面上是浪费是挥霍,实质上是缺乏同情
心,缺乏那种在上者体恤在下者的同情心,没有守住作为统治者所应守住的道德底
线。昔日汉文帝先是想建一座露台,后获知所需费用相当于10家农户的资产,便取
消了动工的计划。如今一些领导人为摆那个派头、为挣那个面子而花掉的票子,岂
止相当于10家农户的资产,至少相当于10万家、20万家农户的资产。不过,话说回
来,这两者是不能相比的。虽然他们都是搞政治的,但前者搞的是那种“长治久
安”的政治,后者搞的则是那种“人亡政息”的政治,甚至是“人未亡政就息”的
政治。

汉文帝很看重自己所作所为能不能经得起历史检验,能不能给子孙留下一些好东
西,能不能给自己留下一些好名声,即很看重那些具有“永恒性”的东西。他无疑
得到了丰厚的历史回报:他参与建构的汉王朝成了中国史上国运长久的大王朝,他
本人的名字也列入中国史上光彩夺目的的名君榜,他享有了“永恒”。如今一些领
导人似乎不大看重那些具有“永恒性”的东西,而很在乎眼前的一些东西,很在乎
眼下政局能否不出大事,很在乎眼下自己能否享有荣华富贵。从他们对眼下的事过
分在意中,可以看出他们对未来的事缺乏信心,对他们去世后或下台后的事缺乏信
心,所以一旦抓到大权就不会轻易放手,或佯装下台而实欲“垂帘听政”,并为此
而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。


四、农民起而反抗讨还公道


执政党如何对待农民,不仅是一个道义问题,一个有关执政党讲不讲信用、有没有
同情心的问题;而且是一个利害问题,一个有关执政党能不能维护治下安定的问
题。

在中国社会各阶级中,农民阶级无疑是最能吃苦的阶级,无疑在忍受苦难方面有着
巨大的韧劲。不过,他们的这种韧劲,不是象皮革所具有的那种韧劲,那种没有多
少刚性的韧劲;而是象某些金属所具有的那种韧劲,那种有着很强刚性的韧劲,即
承受压力到一定程度时就会发生刚性断裂,就会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。即是说,中
国农民在忍受苦难挤压方面,是有一定限度的。过了这个度,他们就不再会忍受
了,就很可能起而反抗了。

中国农民反抗压迫是有传统的,并且是有惊人成就的。在这个世界上,没有哪一个
国家能够象中国那样,爆发过那么多次数的农民起义,以及那么大规模的农民起
义;没有哪一个国家能够象中国那样,屡屡由农民起义来调整社会关系,甚至更替
王朝统治。无论是尼罗河流域的农民,还是印度河流域的农民,都比不上黄河流域
以及长江流域的农民富有反抗精神。中国的农民不仅在忍受苦难方面堪称世上最有
韧劲的农民,而且在反抗压迫方面堪称世上最有刚性的农民。

中国农民反抗压迫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:从程度上看,有的止于抗暴,有的进而施
暴,以暴易暴;从规模上看,有的是零星反抗,有的是聚众反抗。零星反抗者,或
为操扁担锄头,横行村中,打财主,揍保长;或为操真刀真枪,聚啸山林,打劫富
人,挑战官方,骚扰一方。聚众反抗者,或为抗盘剥,反恶霸,抗赋税,反贪官;
或为抗王法,反皇帝,打起替天行道旗帜。

在当今中国,农民零星反抗的事,已是此起彼伏了。各地都有村民被逼而愤杀乡干
部事,各地都有盗匪横行事,其突出者当数张君李泽军案。至于农民聚众反抗的
事,虽不多见,但还能看到一些,至少能看到一些雏形,如湖南江西屡屡发生大规
模农民抗暴事件:数村农民、乃至数乡农民因不堪各种盘剥和欺凌而聚集起来,拿
着扁担锄头围攻乡政府、乃至县政府,打干部、砸牌子、烧房屋、与防暴警察对
峙。

具有讽刺意义的是,湘赣地区是历史上最先闹红军的地方,是执政党最初发家的地
方。对于执政党来说,农民零星反抗是不足为惧的事,农民大规模反抗则是十分恐
惧的事。前者犹如湿疹,虽全身上下都可看到,但只病及皮上,而未伤及肤下。后
者则犹如溃疡,虽只出现在身体某一部位上,但已伤及筋血,并很可能发展为严重
溃烂,先烂肢体,后烂脏腑。后者既能引起社会持续动乱,又能引起社会广泛同
情。与此相应,后者既能大量消耗政府的物质资源又能大量消耗政府的精神资源,
尤其是它的合法性资源。一个执政党自称代表人民利益,结果遭致人民暴乱,无疑
是十分尴尬的。

中国农民对于那些压迫他们的人,不仅有反抗心,而且有报复心;不仅会抗暴拒
恶,而且会施暴行恶。他们一旦翻过身来,也会压迫曾压迫他们的人。过去别人怎
样苛待他们,如今他们也会怎样苛待别人,受之于他人,又还之于他人,甚至加倍
奉还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古时农民起义都是既抗暴又施暴,其中不乏有打砸抢者,甚至有烧杀奸淫、无恶不
作者。近世湖南农民运动也是既抗暴又施暴,对地主老财实行红色恐怖,如毛泽东
所述:“小质问”、“大示威”、“带高帽子游乡”、“关进县监狱”、“驱
逐”、“枪毙”……“以前土豪劣绅的残忍,土豪劣绅造成的农村白色恐怖是这
样,现在农民起来枪毙几个土豪劣绅,造成一点小小的镇压反革命派的恐怖现象,
有什么理由说不应该?”“他们举起他们那粗黑的手,加在绅士们头上了;他们用
绳子捆绑了劣绅,给他戴上高帽子,牵着游乡(湘潭、湘乡叫游团,醴陵叫游
垅);他们那粗重无情的斥责声,每天都有些送进绅士们的耳朵里去”……“反对
农会的土豪劣绅的家里,一群人涌进去,杀猪出谷,土豪劣绅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
上,也可以踏上去滚一滚”……“动不动捉人戴高帽子游乡”,“使土豪劣绅颤
栗,戴过一次高帽子的,从此颜面扫地,做不起人”……“将地主打翻在地,再踏
上一只脚,为所欲为,一切反常,竟在乡村造成一种恐怖现象”(参见毛泽东《湖
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》,《毛泽东选集》1964年版一卷本,第17~20页,第26~28
页)。

受压迫者会报复人是不难理解的,甚至受压迫者会过度报复人也是不难理解的。他
们既然不被别人当做人,也就不把别人当做人。当力不如人时,他们不得不趴在别
人的脚下,任人蹂躏;当力能制人时,他们也会把别人踩在自己的脚下,任意践
踏。并且,他们此时对别人的践踏程度,很可能要超过别人过去对他们的蹂躏程
度。因为,他们长期被置于非人的生存境况中,很可能已积聚起许多非人的心理怨
恨,已养成了许多非人的行为方式。因此,他们一旦被逼得铤而走险,就有可能把
他们已积聚的那些非人的心理怨恨渲泄出来,把他们已养成的那些非人的行为方式
施展出来,从而会做出许多令人心惊肉跳、目瞪口呆的事情来。

中国历史上最混乱的时期,大都是农民起义军横行的时期,如秦末、汉末、隋末、
唐末、元末、明末。这些混乱世道与那些农民起义互为因果:一方面,混乱世道把
农民逼得造反;另一方面,造反农民又把混乱世道变得更加混乱不堪。他们也干起
杀人放火的事来,既杀贪官污吏,又杀自己同类;既烧楼堂亭阁,又烧文献典籍。
中国历史上烧房子烧书烧得最多者就数造反农民了。当今中国似乎也面临这样的问
题,即许多农民因遭遇不幸而积聚怨恨并欲宣泄怨恨的问题。虽然农民大规模宣泄
怨恨的事还不多见,但农民零星宣泄怨恨的事常有发生:如一些卖春小姐,有意将
自己的性病传染给那些肆意蹂躏她们的人;如一些爱滋病患者,蓄意将自己的血液
扎针给那些看起来春风得意的人;特别是一些蹲过牢狱者,决意将自己的怨恨倾泄
给整个社会,走上了彻底地反社会的道路。

一个失去了做人尊严的人,是一个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人:既能不讲廉耻地待
己,也能不讲廉耻地待人;既能糟践自己,也能糟贱别人,尤其是能糟践那些曾糟
践他们的人。既然长期以来你们都不把农民当人,那么有朝一日你们就不要抱怨农
民也不把你们当人。很可能,此时农民对待你们的野蛮程度,比起此前你们对待农
民的野蛮程度来,要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当今中国,已有相当数量的重大恶性案件,
是由一些心怀不满的农民或来自农村的人干出来的。最突出者,当数张君李泽军集
团。他们搞出的多是诸如杀人抢银行之类的惊天大案:既不把生命当回事,拔枪就
射;也不把国法当回事,想破就破,肆虐湘鄂川黔,闹得南中国一片惊恐。

总之,无论是从道义尺度上说,还是从功利尺度上说,执政党都应该善待农民,至
少应该重视农民问题;尽可能保证农民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各种权益,至少要防止
农民成为当代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的离心力量。只有给农民以公道,才能给社会以
安定。但愿中国改革与中国农民是一种什么关系的问题,最终不要成了一个“成也
萧何,败也萧何”的问题。

〔转载自《中国民主党通讯》: http://www.cdjp.org/
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
──录自【民主通讯】2002.11.11


回首页】【月亮探密】【中国问题和解题钥匙】【石器时代子虚乌有,神话传说传神传真】【乾坤再造在中华

Free Web Hosting